時空背景再怎麼變，人的青春永不變。正因為青春會延續，這些經典音樂必須留傳，那都是台灣人活過的價值。—李坤城

自由難言的時代，藉歌神遊

1950年代，台灣籠罩在一股緊繃與自由隱隱纏鬥的氛圍，李坤城不偏不倚是在這時期出生的孩子。國民黨來台執政之下，為了「解救」水深火熱的工農兵，愛國歌曲和藝術歌曲流向民間，台灣在地的台語歌無所適從。生長在台中以工廠為鄰的李坤城，最是明白庶民的喜好，「中下階級聽到復興中華還有中國小調怎麼會感動，他們喜歡酒家、卡拉OK，大唱《酒後的心聲》。」

同時在越戰末期的台中，可說是年輕美軍的度假勝地。親臨美國文化，讓李坤城開始熱衷於蒐集洋菸屁股，還有搖滾和色情雜誌。就算住家旁的工廠從早到晚傳來台語歌，他對美國文化仍是死心蹋地，感官渴切想攫住的盡是輕盈奔放的西洋歌和洋片，台語歌反而沉重又俗氣。年幼的他還不知道，這些讓他有所抗拒的台語歌，在他成年後隨著漸漸剖析自我，而讓他為之著迷，也為他日後的音樂路，埋下了開端。

1970年代，時代的青年在威權的教育體制中過得太久，內心焦躁難耐。李坤城除了汲取西洋音樂的震撼，心靈的缺口更是迎接了金曲小姐洪小喬。她的第一首創作《愛之旅》唱著：「風吹著我像流雲一般，孤單的我也只好去流浪…」李坤城反芻著「流浪」，歌詞吟唱自由，映襯當年時代的壓迫、青年的空虛，即使講不清楚也不犯法，卻能唱出片刻解脫。

「相對於苦情的台語歌，這些國語歌充滿文藝腔，聽起來有難以名狀的自由。」除了洪小喬的音樂，潘麗莉也走進李坤城的心。「我家如果傳來潘麗莉的《戒指花》，附近工廠就會知道是我回家。如果是文夏、洪一峰的音樂，就是我爸在家。」

台語重出江湖，唱出失落的話

那是一個比民歌鳴放更早的時代，歌手除了自己創作，也會翻唱國外民謠與歌曲，有一部分是用台語翻唱，像是《補破網》、《搖嬰仔歌》。「那些歌手氣質出眾，從他們口中唱出來，我才驚覺台語原來這麼美！」自此李坤城逐漸放下幼時對台語的誤解，甚至開始認真鑽研台語文學。

隨後，台灣歷經退出聯合國、美麗島事件、工業化等一連串外交與政經衝擊，刺激知識分子反思何謂「鄉土」，進而引發鄉土文學論戰與社會運動。「大家開始自問我是誰；我知道我不是中國人，我是台灣人。那我又了解台灣多少？」李坤城為了尋找自己而投入報導文學，在中南部深入常民生活，這才體悟自己的生長環境，早已讓他接觸通俗文化中本有的雅緻與美好。

解嚴之際，李坤城滿腔抱負，前往台北從事文化工作。1989年，李坤城33歲。那一年整個台灣文學、音樂、電影界開始發燙，他也與初起的誠品書店合作「黑膠文藝復興運動」。李坤城的台語和文學異稟，讓他很快進入台北文化圈核心。正好當時羅大佑需要一位寫台語歌詞的高手，1991年李坤城創作第一首台語歌《心肝寶貝》，理所當然成為羅大佑專屬的作詞人。

從李坤城腦袋奔流至筆尖的歌詞，並非無中生有。「我寫的詞一定可見經典音樂的元素，像是心肝寶貝，結構和意境有參考詩經和搖嬰仔歌。」另外，羅大佑的《火車》唱到：「火車火車，行對佗位去」，意指台灣未來的去向，而這首歌的靈感來自日本一位搖滾歌手長渕剛，他的歌聲吶喊著：Japan, where are you going！「我聽過台灣各個時代的經典之後，會萃取出它的意象，將之承接在我的創作裡。」

老唱片新載體，回歸大眾

除了做唱片，1994年他開始製作主持「藝術台灣」廣播節目，為了收集本土文史資料，常常毫無頭緒。特別是民歌之前的資料寥寥可數，詢問每個人實情的版本不盡相同，才讓他恍然大悟口述的蹊翹。「田野調查容易出現訛誤、避重就輕、記憶錯亂等問題，甚至當事人也會把前人的功勞往自己身上攬。」零零總總的疑點激發李坤城的好奇，於是他便正式開始了收集老唱片的尋寶之旅。

二十年的旅程中，李坤城獨力在全台進行地毯式搜尋，也樂於與人交換音樂，費盡心力找出上萬張珍稀的黑膠唱片，年代遠及日治時期。2007年，他卻因為某次與人交換音樂而遭到誣告，惹得一身烏煙瘴氣。遭遇此事後他不敢再把收藏借人，甚至興起一股衝動丟棄所有的音樂。

「身為一個民間的研究者，收集唱片是出於自己的興趣。以前學術圈不看重大眾文化，流行音樂可謂不倫不類。可是從我開始整理資料，尤其是拍攝《跳舞時代》紀錄片之後，流行音樂變成顯學，同時我的災難就來了。」

慶幸的是，在他尚未付諸實行放棄唱片之前，師大音樂數位典藏中心找上門，希望將其老唱片進行數位典藏。李坤城想，如果藉由數位化公開他的收藏，大眾可以直接上網瀏覽、使用，將來也能保護自己免於糾紛。

保存為貴，原點滋養後代

數位典藏對他來說，希望能夠提供一批「無需解釋」的原始資料，得以幫助所有音樂找到「原點」，後人得以在研究與創作上吸收養分、加以延伸。像是李坤城與豬頭皮合作「和諧的夜晚OAA」，述說台灣原住民城市化的故事，即是延伸原點的傑作。「這張音樂就像一篇論文，每首歌的sampling寫得一清二楚，包括演唱者、專輯出處。」透過前人建構的田野調查、錄音、出版，於是這張專輯在原點中揉合現代的語言，創意由此而生。

「我會要求數位典藏團隊清楚寫出每個原點，當然我也希望後人必須遵守規則，詳實記載哪首歌為他帶來靈感。」曾為金曲獎總召的李坤城相信，數位典藏的真意在於整理好每一代音樂的種子，後人才有管道從千錘百鍊的文化中擷取深度，如此一來音樂的價值才會一代傳一代發酵。只要過去的基礎不流失，下一代便會有發揮創意的一席之地，那麼音樂不只一代比一代好，也將會更健康、豐厚。

他強調，台灣不能再陷入政權轉移的情緒，而推翻過去積累的文化；沒有任何文化可以光靠一代人完成，一定是代代推演，歷經數十年、上百年而形成一個完整的風格。從他開始收集老唱片到投入數位典藏，信念始終如一。

自由發揮，歷久彌新

至今，李坤城所提供執行數位化的歌曲已有兩千多首，主要用於學術研究，但是他更期待學術圈以外的創作者加以使用，好比電影導演將一部紀錄片改編為電影，藝術性和影響力更高，數位典藏的精神也在於此。

在唱片修復與錄製的過程中，李坤城和國立台灣師範大學音樂數位典藏中心黃均人教授合作無間，「他是音響迷，而我是音樂迷，我們倆的合作就是原點的極致！」就目前的技術水準，他們已聽到前所未有的優質原點。經典音樂活在數位時代，將繼續傳唱台灣好幾代人的青春歲月。

延伸閱讀：

日治時期臺灣曲盤數位典藏計畫II 計畫簡介：
http://content.teldap.tw/index/?cat=20&action=detail&id=368
日治時期臺灣曲盤數位典藏計畫II 資料庫：
http://archive.music.ntnu.edu.tw/shellac1/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數位典藏中心
http://www.ntnu.edu.tw/mus/Archive/11_aboutus.html

《採訪後記》
7月17日我們與李坤城先生相約於桃園進行訪談，他滔滔不絕地與我們分享對曲盤數位化的觀點與看法。原訂將本篇訪談報導收錄於TELDAP成果特刊，8月初訪稿完成後協請李先生校訂之際，卻在新聞上看到李坤城先生在中國青海出車禍的消息，而未能將本篇如期付梓，甚感遺憾。

感於當日李坤城先生提及許多對音樂保存、數位化重要的想法與意見，多方考量下，仍將本篇發表於電子報中。若有任何意見歡迎請讀者賜教，也希望李坤城先生早日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