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原住民往昔並未發展出自身的文字書寫系統,因此在文字書寫的歷史舞台上,一向是「無聲」的配角。在二十世紀中,由於日本、國民政府的統治,又使得原住民族在經濟、文化與民族認同等方面,皆面臨劇烈的衝擊與挑戰。數位典藏與學習電子報很榮幸能夠邀請卑南族出身、長期關懷原住民族文化與文學發展的原住民族委員會孫大川(Paelabang danapan)主任委員,和數位典藏與學習電子報讀者分享他對原住民歷史、以及對數位化年代原住民族文化衝擊與延續的精采觀察。
無聲者的歷史如果單純以「文字」來界定歷史,原住民族在臺灣歷史文化上,無疑是站在一種弱勢的地位。由於原住民族本身並未發展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文字書寫系統,使得今日所有和原住民族有關的早期歷史文獻,無論是《島夷誌略》之類的漢籍文獻,或是十六、十七世紀西方商人、傳教士所留下的紀錄與圖繪,都難免帶著外族的「蒐奇」觀點。十九世紀末,臺灣因為馬關條約割讓予日本,關於原住民族的「紀錄」,在日本民族學、人類學者的踏查下,又多了幾分學術意涵。但是我們不可忽略的是,這些構成當今我們對原住民族認知的文獻,多半仍然是種「關乎異己」的書寫;這些書寫並非出自原住民族之手,也難以觸摸到我們族人的內心世界。中央研究院、國立臺灣大學、國立臺灣博物館等學術研究機構,留下許多考古學、民族學藏品,對於爬梳千百年前那個已然逝去的文化傳統,的確功不可沒。但是我們也發現,單單仰賴深藏於博物館、圖書館的資料,來解讀原住民歷史文化,原住民這個理應是「主角」的演員,反而不一定能夠得到「說話」的機會。更有甚者,我們會不知不覺地認為原住民是一種存在於「過去」的標本或活化石,而忽略了原住民族在當代社會的能動性。而另外一個我們值得思考的面向,是臺灣的地理位置對於本土歷史文化所可能的正面影響。臺灣的東方是太平洋,西方是亞洲大陸。因為人口結構關係,我們今天在進行臺灣歷史文化研究時,多半著眼於漢族、面向西方的觀點;可是如果從基因、語言學與考古學的觀點,在東方的太平洋盆地上、兩億八千萬的南島民族,和臺灣原住民族之間,也同樣存在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因此,在臺灣歷史與文化研究上,我們或許可以多著眼於原住民,從「太平洋」的思維出發。透過數位典藏,我想人們將可以更有機會,去親近那些深藏於博物館、圖書館中的藏品,協助臺灣原住民回復歷史文化舞台上該有的位置。
言說之始‧日本殖民統治時代臺灣原住民族就和許多第四世界的夥伴一樣,擁有豐富的口傳歷史。而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雖然國家機器的力量開始透過武力統治進入部落,造成生計、語言、文化上的變異,但是當時原住民仍能保有一定程度的主體性,並且能夠在一個尚屬完整的部落文化架構之下,去面對各種現代化的衝擊。而特別需要一提的,就是「日語」在原住民文化中所扮演的角色。臺灣原住民各族都是南島民族,但是在語言方面仍有相當的歧異性存在,各族之間不易溝通。透過日本政府的介入,原住民族第一次擁有共通語言,甚至可以和閩南、客家與日本人對話,這也是臺灣原住民第一次擁有超越口傳而有效的書寫系統,讓原住民族可以言說、可以介入各種社會事務。例如當時被日本政府培育出的原住民菁英,就在各類愛國、徵兵活動中侃侃而談,他們所說的日語甚至比很多九州、關西出身的日本人還標準。我們也正在努力蒐集日治時期原住民知識分子的文獻藏品,像是鄒族的高一生、卑南族的陸森寶,雖然為數不多,但是我們從這些文章、詩歌、影像等材料中,確實可以感受到在那個關鍵年代中,原住民知識菁英首次運用文字、嘗試掌握主體性的過程。
歸零‧國民政府統治時代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國民政府成為臺灣的統治者,日本語言文化成為國民政府亟欲剷除的文化內涵。接受日本教育的原住民族菁英,如果不能夠在語言上轉型,就會失去他本來的舞台與和外在世界溝通、接軌的工具。許多受過日本教育的原住民菁英,在無法成功進行語言轉化的狀況下,變得自暴自棄、甚至以酒度日,這種失落感可以說是歷史的悲劇。即使是成功在言語方面轉型的早期原住民族菁英,也不一定能見用於國民政府,像是不幸被槍決的高一生,就是一例。換句話說,原住民族原本在日本統治時期,所建立對現代社會的適應與溝通媒介,由於戰後臺灣的語言政策,因此被迫「歸零」。上一代在言語和認同問題的處境是苦悶的。而我們這一代,則必須從ㄅㄆㄇ從頭開始學起,重新習得「用漢語認知與表述」的技能之後,才能夠和現代社會接軌。如果1945年不是如過往真實歷史那般發展、出現難以彌補的斷裂性,原住民可能不會遲到1980、90年代才出現教授、醫生、律師。在戰後的三十年,臺灣原住民的文化與認同,可能可以用「全面潰敗」一句話來詮釋。
重生‧風起雲湧的80、90年代戰後的三十年間,對於臺灣主流社會來說,原住民似乎只是一個能歌善舞、可以滿足漢人異己想像的存在。而在知識與語言的斷裂性之下,原住民族在1970、80年代的社會、文化、經濟地位,都處在一個極端危殆的環境。不過在1980年代,隨著臺灣社會力與生命力的解放,也有越來越多漢人開始注意到原住民問題,不管這是一種政治對抗手段、或是人道主義的關懷也好,原住民總算又重新在臺灣社會的舞台上,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無論這個位置是多麼地虛幻、脆弱,與過去的處境相較,這已經可以說是一種停損點。而經過三十年的光陰,除了原住民自身主體意識的甦醒,加上我們對於漢語的掌握也更為純熟,能夠以漢語作為我們的論述工具與武器,透過工具去書寫,建立一個發表的平台,找到讓主體說話的機會,山海文化雜誌(以下簡稱山海)的成立背景就是如此。當時,山海的定位既可以是文學的、抒發自己的情感,也可以是論述的、尋找原住民的認同與方向。因此當時創辦山海,除了成就原住民文學,更是希望透過許多朋友們的寫作,讓原住民能夠「介入」臺灣文化的書寫世界。這個「介入」本身對我們原住民來說是很重要的,甚至可以把長期在台灣主流社會裡潰敗的態勢做改變,透過書寫,把我們的位置、觀點、感受表達出來,具有文化與歷史戰略上的意義。山海的創辦之路是充滿荊棘的,當時我們不知道作者在哪裡、甚至連讀者有沒有都不知道,但是我們還是在很多好朋友的協助下一路走來。
文學‧原住民發聲的新媒介在辦雜誌、文學獎項的評審與整理過程中,我們也在尋找屬於自己(原住民主體)的原住民文學批評觀,或者是對原住民文學理論的創建,進而不斷地追問:「什麼是原住民文學?」而形成了對原住民文學整體性的反省。除了用母語書寫之外,用漢語書寫是否也能夠算是原住民文學?原住民文學是否能夠透過翻譯,讓更多外人認識臺灣原住民文化之美?甚至在這書寫過程,原住民是否能夠影響臺灣甚至漢人的文學與文化?在這多年的觀察中,我發現我們的同胞使用漢語書寫的作品在品質與數量上越來越多,一方面我覺得很驚訝也很開心,一方面也讓我深深感受到我的同胞們真的很想「說話」!無論是透過漢語書寫、或是將母語創作翻譯成漢語非原住民語言,都是一種跨文化的交流,最大的意義就是原住民找到了一個「工具」可以跟世界對話。例如夏曼‧藍波安的作品,不只被編入學校教材,更得到全世界的歡迎;像是已經過世的霍斯陸曼‧伐伐的長篇作品(編按:《玉山魂》)、布農族乜寇‧索克魯曼(編按:《東谷沙飛傳奇》)、卑南族的巴代寫的長篇小說(編按:《笛鸛》),並且得到了百萬小說獎的殊榮等等。除了原漢對話之外,這類原住民的發聲,還帶動了更為多元的原住民研究與知識建構,包括原住民自己研究自己的熱潮。除了原本人類學家研究原住民議題之外,在2000年之後,無論是文學、教育、空間、公衛、政治、環保、語言、藝術、音樂、體育等等不同領域,都開始有原住民與漢人投入研究當中。很多人會思考,原住民漢語文學用漢字書寫會不會被漢化?但是我們從宏觀大歷史的角度來看,漢文化與漢字其實是一種公共財,更是一種跨國的語言文化展現。漢人是一個超級大的文化範疇,中國以男性宗法為主軸,所以父系為漢人男性的話,都是一起拉進來成為漢族一體。很多人說我漢化很深,我多少很想請問,你的「漢」是指什麼?如果漢是一個大雜燴的文化概念,內有很多文化與語言,那麼漢語、漢文也是這樣,吸收了那麼多西域的東西,在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梵文就已經大量介入古典漢文中。漢文化是一種體裁,漢語在我覺得是沒有一個特定的漢人的本質才能夠對應。我們部落民族還比較有可能,但是也已經在社會變遷裡面做適應與改變。或許我們可以用拉丁文之於中世紀歐洲的例子,來看待漢語之於亞洲的各種文化。原住民族母語的流失是件令人傷痛之事,怎樣在夾縫中找到自己生存守護的方法,是現在比較重要的關懷。不過如果由另外一種角度來看,倘若細心分析原住民族作家的漢語書寫,我們發現無論是語彙、思維乃至於行文中表述出來的生命經驗,都和一般以漢語為母語的作家,有著非常大的不同。事實上,原住民族漢語文學書寫,絕對可以深化臺灣乃至於漢語文學的內涵。仔細觀察會發現,未來臺灣原住民漢語文學必定是有別於香港、馬華等華人文學之不同,會越來越具有地方性的思維。從學術的研究領域裡來說,臺灣文學史的書寫不可能忽略到原住民這一塊。而在近年來臺灣文學研究所裡開設的原住民文學課程,已能顯示出原住民文學成為臺灣文學一體裡的重要性,屬於臺灣的文學層次裡,原住民的書寫是絕對不能缺席的一環。
當原住民遇見數位山海當初創辦的時候,有許多原住民族人相挺,從不會寫到開始嘗試寫作的過程,也恰恰見證了原住民族重新介入臺灣主流社會書寫時的關鍵時刻。山海所典藏的各種文獻、影音,如果能夠進行數位典藏,對於我們重新爬梳原住民文學發展時的幽微時刻,將是非常重要的史料。我一直覺得山海典藏的原住民文學影音資料,是在創造原住民文學、文化的一個新方向。利用數位典藏的機制,這不只對文化傳承有意義,更能夠讓我們的下一代、與其他不是原住民的朋友們「看到」這個年代。而這些未經剪輯的「原貌」甚至能重新成為文學、電影等文化創意產業的素材,我想都是很好的發展方向。我認為原住民文化是臺灣一種無形的資產,如果能夠成為超越政治的存在,扮演臺灣與其他大洋洲南島民族國家的橋樑,甚至透過數位化的工作,協助所有的南島民族在網路上發聲、「說話」。在科技、經濟資源相對其他南島民族豐厚的臺灣,我想原住民是可以在這些領域上做出貢獻!原住民族的數位化之路,還有不少要努力的地方。在過去幾年,民間企業團體對於原住民地區的數位機會中心、數位教室等問題,也有很多的努力。不過從九二一、八八等天災之後,我們發現原住民地區經常是地震、颱風的受害地區;因此,數位落差關乎的不只是原住民文化或教育問題,資訊傳播與原住民生命財產安全、國土保安等問題,更是密切相關。我們希望能夠和NCC、中華電信基金會等政府與民間單位共同合作,做好網路與資訊的基礎建設,從根本問題著手解決數位落差問題。網際網路對於資訊傳播,確實是一項革命性的發明。不過我們是否也能夠從人性的角度來思考網路對社會的衝擊?我們在面對許多社會議題時,有時可能會基於片面資訊或情緒做出判斷,而在網際網路年代中,「衝突」傳播的速度似乎比以往更快、也更具渲染性。這對於我們保持理性面對問題,提出解決之道,是不是一件好事?我想是除了典藏之外,另外一項值得深思的網路文化本質問題。
本次專訪蒙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與山海文化協助,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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