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同事參加了「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國際會議」並在會上發表了一篇論文，文中介紹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本所）所典藏的一批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文物、文書以及田野照片，除了文字敘述之外，當然也大量使用了本所所製作的數位資訊。太過嚴肅的學術論文內容暫且不談，總之在我同事的論文發表過後，意外的引起了熱烈的迴響，其中討論的焦點大多集中在一則納西族的殉情故事：《露曼露沙》身上。

納西族是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一支，舊稱作「麼些」，族人現在大多生活於雲南麗江，由於他們美妙的音樂以及舞蹈表演，當地現在已經成為一個著名的觀光勝地。納西族最富民族特色的「東巴經」，則更成為觀光客到訪的焦點。

什麼是「東巴經」呢？簡單地說，納西人稱呼他們的宗教祭司為「東巴」，東巴所寫的文字則稱之為「東巴文」——那是一種十分美麗的象形文字；東巴用東巴文所撰寫的宗教儀式文本便叫做「東巴經」。由於東巴經記載了納西族的歷史與神話故事，加上東巴文是世界上少數仍在使用中的「活著的象形文字」，當然很容易引起注意了。

相關圖文請參見「首選珍藏：納西族的羅蜜歐與茱麗葉—納西族祭風儀式之《青年男女遷徙記》經書介紹」

《露曼露沙》便是一部在東巴經上記載的故事。在納西語中，「露」是青年男女的意思，而「曼」與」沙」則是遷徙或移動，因此《露曼露沙》翻譯成漢文可稱為《青年男女遷徙記》。這個故事的大概是說：

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人類與萬物都面臨了遷徙，但有其中許多相愛的青年男女情侶拒絕遷徙，他們想要離開父母，與心愛的人一同去殉情，追求死後美好的世界。父母們為了阻止孩子們尋死，建起了圍籬和大門，但最終仍然無法阻止這些青年男女逃跑。故事的男女主角：「孜補羽冷盤」和「康美久命姬」（兩者皆音譯）便是其中一對相愛的青年情侶，但其中卻只有康美久命姬順利逃跑出來，經過了一翻波折，兩人始終無法相會。最後，「情死鬼王」出現誘惑康美久命姬，告訴她人生在世有如此多的煩惱，不如來死後的世界過著愉快的生活，而康美久命姬也因此上吊身亡。

康美久命姬死後某一天，孜補羽冷盤無意間看到了康美久命姬冰冷的屍體，於是悲傷的與康美久命姬的鬼魂對話。康美久命姬希望孜補羽冷盤能夠焚燒自己的遺體，使自己的靈魂可以到達情死鬼王居住的情死聖地。並囑咐孜補羽冷盤在一段時間之後，再去取走自己留在世上的私房錢。孜補羽冷盤答應了她的要求，把遺體焚燒了，但他卻在指定的時間到達前便取走了財寶，於是康美久命姬的亡靈纏繞著孜補羽冷盤，把他的魂魄給勾走了。

（以上故事另可參考「數位知識總體經營計畫」所製作的科普動畫，本故事的中文版動畫在「動畫學習」的最後一頁。）

由於工作的關係，這個故事我們再熟悉不過了。但在研討會的會場以及其他的場所，我們常常能收到許多聽完故事之後的反饋，這些反饋若是出自於不同背景的人，往往所看到的故事重點也大相逕庭，十分有意思。最常出現的一種反饋是來自學術界的，他們可能根據故事中所敘述的「遷徙」、「殉情」等環節，思考納西族的社會情況以及經濟生活；或是藉此比對不同的文獻、文物，去瞭解納西族與其他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關係。無論如何，我發現學術界看待這個故事的方式，往往著眼於歷史真實的部分，甚至有學者看完本所為推廣教育而製作的《青年男女遷徙記》科普動畫之後，質疑其中角色人物的紅色頭髮是否有經過考證。

另外一種眼光來自於憂心忡忡的父母，或關心社會教育的人士。《露曼露沙》本為祭祀情死亡靈之經書，但由於經文太過動人，東巴吟唱經文反而成了情侶相約殉情的誘因。在當年的納西，由於情死的人越來越多，因此吟唱此經典的頻率也就越高，無形中成了一種惡性循環，迫不得已只好由政府下令禁止此宗教儀式。前述研討會我們介紹完這個故事之後，果然也收到了憂心情侶殉情的意見。某位朋友舉手發言道，希望我們能夠修改這個故事的情節，不要讓情侶以情死作為一種解決事情的手段，以免青年朋友起而效法。雖然手段不同，但修改故事情節與當年政府強制停止此祭祀儀式的態度是一致的。

還有一種觀看此故事的角度，則是去年某次與資訊產業界朋友座談的收穫。臺灣的娛樂以及傳播事業算得上發達，對於業者來說，尋找有利的題材來製作商品搶攻市場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對於企圖藉由數位典藏推廣藏品的資訊提供者來說，若有遊戲動畫、數位出版、影視傳播等業者願意與之合作，毋寧也是創造雙贏的大好機會。以我們所典藏的中國西南少數民族文書來說，其中所敘述的神話故事與文字圖騰，肯定都是製作有價商品的好素材。因此當我們對這些業界的朋友介紹《露曼露沙》時，他們所看到的，便是如何把這個故事改編得更加動人，如何加入更多現代的元素讓故事「更好賣」，或更能製造話題。對業界來說，真實完全不重要，社會教育的重要性大體在商業利益之下：符合社會規範的商品當然市場比較大，但遊走道德規範邊緣創造話題來幫助商品行銷的例子也不少。

回頭過來檢視我所屬的數位典藏計畫：本所數位知識總體經營計畫分支四：民族學調查標本、照片與檔案（以下稱本計畫）。由於中央研究院本身是一個嚴謹的學術單位，受到學術思維模式的影響，數位資訊的呈現自然也會以學術使用作為第一優先。本計畫的入口網頁「村寨網」，基本上便是一個以學術語言所建構而成的網站，網頁文字力求通順而正確，甚至盡量附上網頁文案之撰文者與參考書目以求公信。數位典藏的成果資料庫也是以學術使用為目的而誕生的，本計畫將田野照片、民族文書、民族文物等資訊分門別類的陳列，同時一一附上方便好用的檢索系統，這是因為我們理所當然的把這些資料視為「學術資料」的緣故。同樣的資訊要呈現給不同的觀眾，當然必須採取不同的策略，前面提到本所製作的科普動畫，呈現方式便與嚴謹的學術資料庫大相逕庭；但即便如此，我相信仍然可以在其中隱隱看到一些「學術」的東西：如男女主角拗口而難念的音譯，站在通俗的立場，各自為他們取個簡單好記的名字或許才是正確的作法。

同時面對不同的群眾，看似井然有序的應對策略則更會迸發出許多新的火花。我們在學術研討會上介紹《露曼露沙》這部東巴經典上的故事，但為了兼顧不同背景的研討會觀眾，所以我們以最淺顯且最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呈現，結果引來了數種不同的反應以及提問：學術界的朋友會質疑科普動畫的正確性，重視社會教育的朋友以為這樣的故事不宜大張旗鼓的宣揚，在別的場合遇到的商界朋友，則擺明了這個故事可以重新改編製作，變成另一個可以賣錢的商品。這種火花其實都很值得珍惜，數位典藏可以不只是資料的呈現而已，還可以視情況而變出各種新的或舊的意義。包含本計畫在內的臺灣數位典藏計畫群，除了典型的學術資料庫之外，往往也不斷的針對不同族群去設計不同的呈現方式，如本所的數位知識總體經營計畫便針對通俗傳播的需求另外製作了一個「科普網站」，也利用美麗的典藏品製作了不少精美的加值商品。

雖然本所的數位典藏計畫仍舊是以學術應用為主，但如此使藏品多樣貌的嘗試，不但可以拓展使用藏品的群眾，還可以促進文化發展，增加典藏單位的收入。最困難的環節往往不是改變藏品樣貌本身，而是典藏單位的思維，網路的可以吸引更多群眾參與集思廣益，往往可以形成良性循環，這或許是所有數位典藏計畫所努力的目標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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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首選珍藏：納西族的羅蜜歐與茱麗葉—納西族祭風儀式之《青年男女遷徙記》經書介紹

CCC創作集：露曼露莎

中研院史語所：「中國西南少數民族資料庫」